今天是汉文化圈传统节日端午节,传说2300年前战国时期的伟大诗人屈原于五月初五跳汨罗河自尽,端午节因此也被视作纪念屈原的节日。这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典故。
屈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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讨论端午节的起源,闻一多先生早有名文《端午考》。这篇文章虽重在讨论端午节与龙的渊源,开篇亦稍稍涉及端午节与屈原的关系。他谈到历史上有关端午节来源的说法,除了与屈原有关,还有介子推、伍子胥、勾践等诸多说法。
由于这些传说的地域大半是在南方,且并未超出东汉,这一时期正是吴越之地开辟的时期,因此他推测,端午节很可能来自于长江下流吴越地区的民族风俗。他继而证明,吴越之地的先住民可能是崇拜龙图腾的民族,所谓“断发文身”等习俗,正是这种图腾崇拜的表现。因此,他进一步推测,端午节可能最初是吴越民族一个图腾祭祀的节日,是一种每年五月举行的“请龙”风俗。他又举出文献中“五龙”“五方之龙”等说法,五龙可能是龙图腾崇拜的民族中划分支族的说法,与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的对于“五”这个数字的崇拜有关。而端午节最初的名称正是“端五”,于每年五月初五庆祝。
从“端五”到“端午”,从龙图腾崇拜的“请龙”祭祀活动到纪念屈原的节日,端午节就这样披上了一层层传说与故事的面纱。五四前后,有学者对屈原的存在产生过怀疑,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胡适。胡适《读
胡适观点甫出,便有大量反驳的声音,屈原存在与否自此成为一桩公案。1949年后,还有朱东润与郭沫若等人对此问题的争论。屈原存在与否的问题,直接关联的是原属他名下的那些伟大作品的归属权问题,如日本学者冈村繁便认为,作为作者的屈原并不存在,存在的是作为主人公的屈原。《离骚》《哀郢》等伟大诗篇,是屈原同时期或稍后的人们集体创作的结果。这种观点自然也有其合理性,上古时期作品与作者的关系,确实不像现代社会一样有明确的著作权归属。但要确证屈原只是主人公而非作者,缺乏足够取信于人的证据。
屈原生平的其他细节,诸如屈原在楚国为官的经历、他的家世、族属等皆有大量讨论。《楚辞》中署名屈原的那些伟大作品,背后站立着一个相对模糊的作者身影。谈到作者与作品的关系问题,西方现代文论中有“作者已死”的说法,意在取消作者意图在作品理解层面的中心地位。而中国古代,尤其是上古时期,真实与虚幻的边界更难分清。《离骚》《九歌》中都有大量神话的引用,但那未必不是当时人们理解的“真实”。因此,《离骚》等题名为屈原的诗作,其中涉及大量个人经历的描写,是否是对屈原一生的真实呈现?进一步来说,当时楚国的其他历史事实,是否可以用作参考,辅助读者理解一些诗句的意思?
把《离骚》《怀沙》等诗作为屈原自传的呈现,大多数学者较少怀疑。但要将几乎每首诗都落实到具体的历史事件,却少有学者有能力有勇气这样尝试。学者蒋天枢在他的《楚辞校释》中却大胆地进行了这样的尝试,并且提供了许多与传统解释差距颇大的观点。其中最重要的,就是他将《离骚》的写作时间,推定到楚顷襄王三十年左右,即屈原七十一二岁的老年,这一观点与过去几种主流的意见不同,甚至连带地挑战了主流对于屈原生卒年的认识。并且,他将《离骚》中的一些诗句一一在顷襄王东迁之后的史事中找到对应。如大家比较熟悉的《离骚》中“既替余以蕙纕兮,又申之以揽茝”一句,“替”与“申”的解释存有争议,一般大意解为“我因高尚行为(香草)而获罪”。而蒋著中则将之解为当时具体的官职变动,替指废黜,申则指牵连,指楚王罢免屈原,同时还牵连到其他有高尚品德的贤臣,“蕙纕”“揽茝”均有实指之人。类似的例子,在《校释》中并不少见。
蒋天枢《楚辞校释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9年
应该说,蒋著对于历史与诗作关系的处理极为大胆,他将许多可以看作隐喻和虚构的诗句,均落实到具体的历史场景中。这些解释很多都突破了原有的解释体系,也解决了一些过去悬置的理解问题。这种思辨和寻索的过程本身,有时就足够精彩——即便他的许多解释并不能获得大多数研究者的认可,也未必符合当时诗歌创作的实际,并且或许也会损坏诗歌美感。无论是当时集体创作的习惯,还是诗歌夸张表达的手法,在诗歌中寻找作者身影的努力,天然显得徒劳。诗人的身影难免模糊。
而即便是作品本身,也无可避免在两千年的传播中失掉本来面目,甚至包括其中一些最基本的、大家习以为常的部分。如专研出土文字的学者刘剑,便基于其对于出土的战国楚简文字的研究,对于《离骚》这一常驻中学课本的文学经典的篇名,提出了新的质疑。对于“离骚”的解释,一般从司马迁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中的解释,“离骚者,犹离忧也”,这也是高中课本中的通行解释。之后为《楚辞》作注的王逸,也从此说,将“骚”解释为“愁”。尽管后世也有人尝试对“骚”生发出不同的理解,但并未对这个字本身有什么质疑。但刘剑根据他的古文字学知识,认为由于战国时期人们用字习惯、字形、读音与秦汉时期已有所不同,因而《离骚》中的“骚”在战国时写作上“又”下“虫”,读“由”,与“尤”通假,但在汉人那里就根据自己的用字习惯误认成了“蚤”,后又变作“骚”。据此,他认为“离骚”本作“离(尤)”,是“遭到责怪”的意思,并不难解,汉人误认为“离骚”,才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。
明刊本《楚辞》,王逸章句
这是涉及篇名这样关键信息的问题。到了具体的文本内部的类似解释问题,也有学者给出过许多非常精彩的解释。闻一多在《天问释天》中,曾对“厥利唯何,而顾菟在腹”详加分析,颠覆了世人对于神话的通行认识。过去解释此句,一般将“顾菟”或“菟”理解成月中捣药之玉兔,但闻一多罗列十一条证据,分别从音、形、义,以及民俗、神话等角度进行论证,认为顾菟实际上是蟾蜍的异名。也就是说,在屈原那时的神话里,月中阴影是蟾蜍,而非后世以为的玉兔。这不免令人大为惊叹了。
尽管历代的学者对于如何理解《楚辞》,如何理解屈原做过许多努力,但直至今天,如果到市面上找到一本《楚辞》的译注本,也难免对其中大量的生僻词句望而生畏,而如果注释稍微详尽一些,呈现更多解释,就又很难避免注释比正文长好几倍的情况,也更加提高了普通读者阅读经典的门槛。从基本的字句到更深的文意都有如此多的裂痕、如此多争议的情况下,该如何面对《楚辞》这样一部经典?
首先,选择一本适合自己阶段阅读的《楚辞》注本当然很有必要,学界 “近真的楚辞”“近真的屈原”的呼吁已有多年,也已经有许多力图简洁生动、求共识的注本出现。然而,再求共识的注本也无法保证没有偏差,也依然会对阅读造成障碍。那么这时,在第一遍疏通文意的基础上,或许一定程度上的“不求甚解”是必要的。我们可以在不那么重视原初字义的情况下,仅仅打开自己感知字句、风物之美的感官,去体会这些凝练的语句带给我们的美感。诸如“步余马于兰皋兮,驰椒丘且焉止息”“皋兰被径兮斯路渐,湛湛江水兮上有枫,目极千里兮伤春心,魂兮归来兮哀江南”这样的句子,即便不了解每一句具体的意思和本事,也可以体会那种风物带给人的宁静与惆怅;诸如“悲莫悲兮生别离,乐莫乐兮新相知”,即便不去深究《少司命》这篇究竟是在何种祭祀场合,又是谁对谁的唱词,也有种超越时空的美感;再如《天问》中“天何所沓,十二焉分。日月安属,列星安陈”,这是屈原那时对天象的追问,现代人恐怕有更深的体会。屈原追问“十二焉分”(十二时辰怎样划分),现代人有更深刻的体会,为何一天被划分为24小时,甚至具体到分、秒,为何每天的日常被一个个具体的刻度所规定,为何漫长的人生被一些些具体的时间点所追赶?而“日月安属,列星安陈”,我们有了更多了解的渠道,这个问题只会变得更加深邃,也更加宏阔。在这些感发的时刻,《楚辞》终于变得亲切,带给我辽远又独特的感触。而屈原与《楚辞》所负载的文化内涵,也可以延续,并添上这个时代人们独特的印记。